宋朝的玉津园宴射
阿利弓箭   2014-02-18 20:50:27 作者:张利 来源:

宋朝的玉津园宴射    

作者:马明达

摘要:宋朝汴梁的玉津园,是皇家的游赏之所,也是朝廷的射圃。宋朝经常在这里举行与契丹使者之间的比射活动,称为“宴射”,宴射有相互夸示武力的用意,但大多数情况下成了一种友好比赛,是古代民族国家间以射箭为主项的运动会,其文化意义值得研究。

 

北宋都城汴梁(今开封),有琼林苑、金明池、宜春园、玉津园四大名园,当时合称为“四园”。四园都是皇家苑囿,规模都很大,而且每一个都有它特殊的意义和用场。其中玉津园尤具特色,在宋代历史上起了重要作用,一向引人瞩目。

据宋人叶适(梦得)说,北宋四园中的琼林、金明、宜春三园都是北宋初期建造成的,惟有玉津园是“五代之旧也”,宋太祖赵匡胤重加整修后起用的。关于其功用,叶适讲:“玉津半以种麦,每仲夏,驾幸观刈麦,自仁宗亦不复讲矣,惟契丹赐射为故事。”[①] 叶适所说基本准确,但稍有不足。

玉津园位于汴梁城南熏门外,“内有方池、园池,为车驾临幸游赏之所。”[②] 宋初,玉津园是一个多功能的苑囿,太祖经常驾幸此园。《宋史·礼十六》载,太祖自建隆元年(960)四月乙酉第一次幸玉津园,“是后凡十三次临幸”。[③]有时是与群臣宴乐。清周臣《宋东京考》卷10引《函史》载,太祖有一次在玉津园大宴群臣,结果喝醉了,“旁狎”。第二天很后悔,在群臣面前深自谴责,引为教训。[④]此事发生在建隆二年(961)闰三月,见《宋史·太祖本纪》。而太祖到玉津园最多是进行“宴(燕)射”,或是“阅诸军骑射”。建隆、乾德之际,每年总有多次。太祖驾幸玉津园“观刈麦”,据《本纪》,始于开宝六年(973)五月,此后又有多次“观稼”、“观种稻”的记载,但总数少于“宴射”。太祖以后,“观稼”活动仍被持续着,仁宗以后便停止了。[⑤]

显然,玉津园一定拥有大面积宽阔而平整的土地,因为只有如此,才能成为检阅诸军骑射的“校场”,才能自太祖以后实际上成为皇家的“射圃”。宋朝君臣不仅在这里演习过大射礼,而且经常安排招待契丹使者的宴射活动,也就是叶适所说的“惟契丹赐射为故事”。我以为北宋玉津园的诸多功用中,最值得注意的,便是每当契丹使者入宋,宋朝通常都要安排他们在玉津园“宴射”这件事。这是宋辽交聘史上一个重要的情节,在中国射史上,特别是民族文化交流史上是一种特别的竞技活动,有着值得深入思考的文化涵蕴。

中国古代,比赛射箭的活动常常在不同国家、特别是不同民族政权间的交往中进行,成了一种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外交活动。比赛射箭,有时是用它来炫耀民族强劲和国家武备之盛,有时则是为了调解气氛,联络感情,就如同一次友好的体育竞赛活动。这样的活动往往使优秀的射手获得展示高超技艺的机会,给国家和民族争了面子,也使自已荣耀一时,甚至会传留给后世许多动人的故事。我们举几个例子。

北周时,有鲜卑血统的名将长孙晟,“善弹工射,趫捷过人。”《隋书》本传记载了他凭着超绝的射艺,在北周、隋与突厥的交往中两次起到特殊作用。第一次是:

宣帝时,突厥摄图请婚于周,以赵王女妻之。然周与摄图各相夸竞,妙选骁勇以充使者,因遣晟副汝南公宇文神庆送千金公主至其牙。前后使人数十辈,摄图多不礼,见晟而独爱焉,每共游猎,留之竟岁。尝有二雕,飞而争肉,因以两箭与晟曰:‘请射取之。’晟乃弯弓驰往,遇鵰相攫,遂一发而双贯焉。摄图喜,命诸子弟贵人皆与相亲友,冀昵近之,以学弹射。其弟处罗侯号突得设,尤得众心,而为摄图所忌,密托心腹,阴与晟盟。晟与之游猎,因察山川形势,部众强弱,皆尽知之。[⑥]

第二次是入隋以后的事。隋文帝开皇十九年(599),突厥启人可汗入隋,隋文帝赐射于武安殿。《隋书》载:

选射者十二人,分为两朋,启人曰:‘臣由长孙大使得见天子,今日赐射,愿入其朋。’许之。给晟箭六侯,发皆入鹿,启人之朋竟胜,是有口群飞,上曰:‘公善弹,为我取之。’十发俱中,并应丸而落。是日百官获赍,晟独居多。[⑦]

在隋代,同样的例子还有崔彭。据《隋书》本传,崔彭弓马绝人而又颇通经史,是个文武兼长的人物,曾担任隋文帝护卫官备身将军。《隋书》载:

上尝宴达头可汗使者于武德殿,有鸽鸣于梁上。上命彭射之,既发而中。上大悦悦,赐钱一万。及使者反,可汗复遣使于上曰:‘请得崔将军一与相见。’上曰:‘此必善射闻于虏庭,所以来请耳。’遂遣之。及至匈奴中,可汗如善射者数十人,因掷肉于野,以集飞鸢,遣其善射者射之,多不中。复请彭射之,彭边发数矢,皆应弦而落。突厥相顾,莫不叹服。可汗留彭不遣百余日,由赂以缯綵,然后得归。[⑧]

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朝代,特别是发生在宋、辽之间的交往中。所不同的是,宋朝把这种比试以“宴(燕)射”的形式仪礼化、制度化了,其间仍然有逞强斗勇、用相夸示的用意,但总的来看,似乎更多了一些体育竞技的意趣,有着民族文化交流的成份。

宋辽原是敌对国家,但在宋真宗景德元年(1004)底,两国签定“檀渊之盟”后,基本上保持相安无事百余年,这对两国来说都是一件有深远意义的事。宋朝在玉津园为辽国使者“赐射”的制度,就创始于景德元年的十二月。

宋高承《事物纪原》卷1载:

景德元年十二月四日,命石保吉赐契丹使宴,射于玉津园。自后,凡其使至,皆赐宴射,此其始也。

关于此事,《宋史·真宗本纪》无载,只说是真宗“召李继隆、石保吉宴射行宫西亭。”李焘《长编》所载略同。[⑨](10)但,高承是元丰年间的人,我们相信他的记载是有根据的。石保吉是宋初名将石守信之子,又是太祖第五女延庆公主的驸马,是促成檀渊之盟的宋方主将之一。史载石保吉“颇有武干”、“善弋猎”,这显然也是由他担任伴使的原因。[⑩]辽方的使者是左飞龙使韩杞,也是一位颇有战功的名将。宋、辽刚刚签盟之后,宋方安排玉津园宴射,并以亲近重臣石保吉作为辽使的“伴射”,亦见真宗郑重其事,用心颇深。

景德定盟后,宋辽关系基本转入使者来往不断的正常交往中。有趣的是,双方在选派和接待使者上都很有讲究。宋朝方面的“伴射”,一般都由殿前马步三司中抽选。宋赵昇《朝野类要》卷1“伴射”条载:

殿前马步三司轮差,借观察、承宣之官,环卫、四厢之职,以伴蕃使,射于玉津园。胜则有金带、升转官资之赏。

于是玉津园宴射实际上成了宋辽交聘中一个固定的比赛项目,双方的参加者既有国使,又有专为比赛挑选的优秀射手。宋朝对已方的获胜者施以重赏,表明对这一特殊交往形式的重视。

如上所叙,宴射活动始于景德元年。此后,凡辽使入宋,一般是由宋朝以皇帝名义发布一个“口宣”,即皇帝委派专臣宣布举行“宴射”的文告,以表明宋朝皇帝与辽使的君臣关系。这些“口宣”一般都出自当朝的翰苑之臣,所以在宋人文集中多有所见。举一个例子,以见“口宣”的程式。夏竦《文庄集》卷3《玉津园赐契丹贺乾元节人使弓箭御宴口宣》:

有敕卿等:方居朕馆,属地暇辰,特命射侯,庶几观德。仍举匪颁之式,用昭春异之恩。已差枢密使、武宁军节度使、司空、检校太师兼侍中、鲁国公曹利用押伴,兼赐卿等弓箭、御宴,想宜知悉。

乾元节是宋仁宗的“圣节”。乾兴元年(1022)二月真宗崩,三月仁宗以太子即位,即定四月十四日为乾元节。《仁宗本纪》载:“冬十月壬寅,契丹使来贺即位。”[11]宋以元老重臣曹利用担任伴使,具体主管宴射活动,足见登基不久的宋仁宗对契丹来使十分重视。曹利用还担任过天圣三年(1025)辽使萧从顺的伴使。《宋史·曹利用传》载:“乾兴初……契丹使者萧从顺桀骜,称疾留馆下,不时发。朝廷遣使问劳,相望于道。利用请一切罢之,从顺乃引去。”[12]实际此事发生在天圣三年,前后过程在宋人史籍中多有记载,辽使萧从顺是辽宣徽南院使、朔方节度使,也是辽国的重臣。[13]

正因为辽使中常有萧从顺一类富有挑衅性的人物,又加辽是骑射强劲之国,宋朝在挑选伴使上自很用心。宋真宗曾着意在群臣中挑选“善弓矢,美仪彩”者“伴虏使射弓”,当时举朝具备这样条件的只有以善射著名的文臣陈尧咨,真宗希望陈尧咨改为武职,如果肯改,则“授于节钺”,就是提升为节度使。但宋人重文轻武,陈母竟竭力加以阻止,陈尧咨高超的射艺只成为传留后世的美谈,并不能为真正国家发挥作用。[14]

仁宗时,一个有名的例子是用名将王德用担任伴射。

王德用是宋初名将王超之子,字符辅,赵州人。十七岁随父出征西夏李继迁,德用为先锋,与敌战于铁门关,大有斩获,又能从容退军,王超“抚其背曰:王氏有子矣。”后以战功累迁为集庆军节度使,封冀国公。王德用是一位著名射手,《宋史》本传载:

德用素善射,虽老不衰。侍射瑞圣园,辞曰:‘臣老矣,不能胜弓矣。’帝再三谕之,持二矢未发。帝顾之,使必中,乃收弓矢谢,一发中的,再发又中。帝笑曰:‘德用欲中即中尔,孰为老且衰乎?’[15]

宋仁宗至和二年(1055),契丹以保安节度使、左监门卫上将军耶律防为使,入宋贺乾元节,王德用奉命与耶律防比射于玉津园,获胜。耶律防称说“天子以公典枢密而用富(弼)公为相,将相皆得人矣。”仁宗听了很高兴,特赏给德用弓一张、矢五十技。[16]朱彧《萍州可谈》载:“王德用为使,相黑色,俗号‘黑相’。尝与北使伴射,使已中的,黑相取箭杆头,一发破前矢,俗号‘劈筈箭’。”这可能有点夸张,但王德用精通射术是事实。他曾经著有《神射式》一书,见《宋史·艺文志》,今已不传。《玉海》卷75《宋朝神射式》条云:“《神射式》一卷,王德用分拽弓、遣箭、去病、射亲四类。”宋人张舜民《画墁录》载:“王德用射诀:铺前脚,坐后脚,两手要停不须高。把里弦外觑帖子,急拽后手托弓梢。”这可能是出自《神射式》的文字。足见王德用不仅射名甚高,而且有了自已的一套理论,这在宋代并不多见。

类似于王德用这样的例子还有。

宋初名将王审琦以“尤善骑射”闻名,太祖曾召他“宴射苑中,连中的,赐御马、黄金鞍勒。”[17]他的曾孙王师约,文武兼优,被宋英宗选择为驸马都尉。《宋史》本传载:“师约善射,尝陪辽使燕射玉园,一发中鹄,发必破的,屡受金带及鞍勒马之赐。”[18]

北宋后期的名将何灌,也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射手,经历过对西夏的战争,“灌射皆彻甲,至洞胸出骨。”足见弓力之强。《宋史·何灌传》载:

陪辽使射玉津园,一发破的,再发则否。客曰:‘太尉不能耶?’曰:‘非也,以礼让客耳。’整弓复中之,观者诵叹。帝亲赐酒劳之。迁步军都虞候。[19](19)

哲宗、徽宗间,外戚重臣曹佾之子曹评也是一位兼资文武的优秀人材,他曾经“使契丹者四,馆伴者十二。”差不多成了专职的契丹外交家,显然,这与他精通射艺有关。《宋史·曹评传》说他:

“性喜文史,书有楷法。兹慈圣命书屏以奉,神宗即赐玉带旌其能。尤善射,左右手如一,夜或灭烛能中。伴契丹使者射,尝双破的,客惊竦。”[20]

宋朝对参加宴射的辽使和本朝人员都有一定的赏赐,对比射中获胜的伴射尤为重视,一般都要加官进爵。“口宣”中所谓“弓矢延宾,亦將觀德”之类,都是官样文章,宋朝的皇帝对比试的胜败还是看得很重,因为这种比射活动中有着国家与民族的荣誉。

在檀渊定盟后宋辽通使的一百二十年中,玉津园宴射举行过多少次,目前尚不清楚。宋辽双方比射的具体情况和胜负的总数,也是我们所不知道的。但可以肯定的说,宴射次数是相当多的。这是因为宋辽间的通使非常频繁,仅以宋方而言,有时一年之中就有好几次。哲宗元祐三年(1088),苏轼任翰林侍读学士,曾多次奉旨撰写玉津园射的“口宣”,见于《东坡全集》者有四次之多。[21]由此推算,整个北宋,玉津园宴射应有数百次之多。关于宋朝一方的获胜者,有记载可查者只王德用、王师约、何灌几人而已。特别是王德用这次,宋文献中多有记载,当时是天下传扬的大事情。这是否反证宋辽较射中,宋人获胜的次数并不占多数?宋使入辽后也有相类似的活动,可惜《辽史》很简略,基本上没有这方面的记载。

南渡后,为保持北宋的制度的连续性,高宗在临安重建了一座玉津园。《咸淳临安志》卷13《苑囿》载:“玉津园在嘉会门外,绍兴十七年建。明年金使萧秉温来贺天申节,遂燕射其中。”[22]南宋时,大凡金使到临安,一般也都安排有“玉津园宴射”这一节目。《宋史·礼志二十二》载:

“赴玉津园燕射,命诸校善射者假管军观察使伴之,上赐弓矢。酒行乐作,伴射官与大使并射弓,馆伴、副使并射弩。”[23]

显然,高宗重建玉津园主要是为了延续北宋接待外使进行宴射的传统,但整个高宗朝,除了接待北使如萧秉温以外,未见在玉津园举行射礼活动。倒是颇有恢复之志的孝宗曾多次亲临玉津园习射。淳熙元年(1174)九月,孝宗率皇子、宰相及将军们在这里讲燕射礼,亲自演射,借以提倡武备精神。以后他又多次到玉津园演大射礼。[24]南宋时,与金使在玉津园宴射的记载很少,以此享名的射家至今我们只见到陈春坊一人。据陈亮所撰《陳春坊墓碑銘》载,陈春坊名龟年,字寿卿,其先熈州狄道(今临洮)人。高宗南渡,随之辗转到杭州,遂為杭人。《墓志》载云:

尝以馆北客,宴射玉津园,选善射者与敌并射,莫能中。春坊挟二矢以与,平立睨的,一发中之。使当多事时,吴江之遗恨犹有属也。[25]

然则,临安玉津园毕竟已非东都旧观,气象上没有了昔日的恢宏。明田汝成在《西湖游览志》中说:“玉津园……孝宗数临幸,命羣臣燕射于此。自后翠华罕驻,景物渐衰。陆务观诗云:

圣主忧民罢露台,春风别苑昼长开。尽除曼衍鱼龙戏,不禁刍荛雉兔来。

水鸟避人横翠霭,宫花经雨委苍苔。残年自喜身强健,又作清都梦一回。[26]

陆游的诗不仅有对玉津园衰微的惋叹,而且有着明显的讥讽。更不幸者,后来“开禧北伐”的主持人韩侂胄,因战局不利,引来主和派的忌恨,加上又有金国的压力,竟被秦桧余孽史弥远之流谋杀在玉津园,这使得临安玉津园声名狼籍,蒙垢千载。